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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连几日冷雨飘飞,这日天色难得稍霁,赵淮归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郁。 为何舜儿再没来过忘忧宫? 难不成也被季辞软禁了起来? 这日,她在结界边缘朝舜儿所住的宫殿张望,一道娇柔的声音传来:“哟,这不是姐姐吗?” 赵淮归定睛一看,香芩穿着一身软似云的棠色长裙,头上戴着东海明珠、耳下坠着紫金琉璃,十足显贵。 她一开口,嘲讽之意昭然若揭。 “帝储都身在水火之中了,姐姐竟还有心思在这儿闲庭漫步?” “你说什么?”赵淮归听得心头一紧,“我儿究竟出什么事了!” 香芩掩嘴轻笑,藏住得意:“他反了,也败了,和他那个外祖父一样,现在快要死了。我看姐姐可怜,好心来带姐姐出去见他最后一面……” 天门外,残阳似血。 凌舜正率领苏氏一族残存的血脉苦苦厮杀,然而怎敌仙宫天将金戈铁马、骁勇善战? 背后已是尸骨累累,面前敌军依旧气势如虹。 惨败并未压弯少年的脊梁,想到惨死的外祖父,想到依旧被囚禁在灵笼中的母后,他清隽的面颊染血,挥刀大喝。 “暴君不仁,杀忠臣,灭良将,废帝后,立妖姬,我等不擒暴君,战死不休!” “不擒暴君,战死不休!”部下纷纷应声。 如雷的吼声中,身着青衣的凌舜一跃而起,以雷霆之势朝天门上一身白甲的季辞拔刀而去。 风声猎猎,刀剑相撞,电光闪烁。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,刀身很快隐隐欲裂,而万诛剑依旧完好如初。 赵淮归心急如焚地赶来,正看到季辞白甲纤尘不染,而凌舜一身青衣几乎已成血衣。 父子相残,何其惨烈。 “住手!”她心痛大呼。 “母后!” 凌舜立即收手,匆匆看向高台之上。 赵淮归却是悚然一惊。 只见季辞手中万诛剑,并未止住去势,竟直直朝凌舜左心刺去。 凌舜避之不及,生生挨了这一剑。 “舜儿……”赵淮归难以置信怔在原地。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发疯似的奔到了舜儿身边,如何将他拥入怀中…… 就像拥抱当初那个小小的婴孩,拥抱那块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。 如今他的肩终于日渐坚硬,已不再是那个稚嫩得需要父母呵护的孩童。 可此时此刻,那双眼睛里的生机正一点点消散于无…… 难言的悲恸几乎将赵淮归整个淹没,偌大的战场静可抛针,只回荡着她痛彻心扉的哭声:“救救他!谁来救救我的舜儿!” “传仙医!”季辞大喝。 仙医很快前来,但谁都知被万诛剑洞穿心房的人唯有一死,哪怕上仙也不例外。 “母后……”凌舜紧握住赵淮归的手,喃喃说道,“儿臣……无法尽孝了……若有来世,儿臣依旧愿当母后的儿子……” “舜儿……”赵淮归泣不成声。 凌舜抬手,想拭去她脸上的泪。 然而还没触及那眼泪,手就已重重垂落。 如血的霞光中,流光般的仙灵从他胸前的伤口涌出,飘浮于空,如万千星辰。 赵淮归伸手去抓,却只触到虚无。 无数仙灵顺着高台,坠入云海,消失在如血的残阳之下。 流光散尽的最后一秒,赵淮归擦去脸上的泪,怔怔笑出声:“舜儿,我的舜儿……” 一切都没了,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? 哀莫大于心死,心已死,又有何哀? 她看了一眼尸横遍野的战场,捡起地上那沾了血的万诛剑,引颈刎去。 “帝后——!” 那离得最近的仙医率先回过神,大惊失色。 赵淮归合上双眼,万诛剑的寒意划破皮肉的那一瞬,她后颈突然一痛,失去了所有知觉。 醒来时,竟仍好端端躺在九霄殿的云榻上。 殿中十分安静,硕大的东海明珠散发出柔柔的光华,将四周映照得如梦似幻。 没有血腥,没有杀戮,没有死亡……

一觉醒来,仿佛天门外的厮杀从未发生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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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道只是梦一场? 又或者,自己已死,这不过是死后的片刻虚妄? 赵淮归诧异起身,见季辞正推门而入。 对上那双至冷至深的眸子,赵淮归这才悚然回神。 哪里是梦? 是殪崋季辞,是季辞一剑杀了她的舜儿! “舜儿已死,是孤的错……九儿,孤可以失去所有人,唯独不能失去你。” 季辞的绵绵情话落入赵淮归耳中,已无法再激起波澜。 她心如死水,呆坐回原地。 有那么一瞬,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,多希望一觉醒来,自己回到了从前,还没有生下舜儿,还没有失去义兄和父亲…… 可世上哪有什么如果? 她面色苍白,不动,不说,不看,也不听。 早在舜儿的仙灵化作流光的那一瞬,她就已是一具空壳了。 赵淮归的沉默,落在季辞眼里却是乖顺至极。 他轻吻她额角:“孤有要事处理,很快就来陪你。” 季辞离开后,门合上,片刻后却又被打开。 香芩施施然走了进来,乌发高绾,肤胜春雪,媚似三月梢头柳,柔若初冬化水流。 她递上一块玉牌,唇瓣轻动,红如毒蛇口中长信。 “姐姐,我已遣散九霄殿的下人,这块通关玉令可送你离开仙界。这里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,想必你也不愿继续待下去……” 不是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,而是这整个世间,再无什么可留恋。 赵淮归一言不发接过玉令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九霄殿。 遥记得初来此地,她满心欢喜,以为情之所长,千万年也不过白驹过隙。 而今白云苍狗,才知心之所向皆是虚妄。 情之一物,至寒,至凉,至凄,至苦。 天门外的风,很快吹干了她黯淡眸中仅剩的一抹水光。 与此同时,九霄殿内。 季辞推门而入,这殿内空空荡荡,早已不见了赵淮归的身影。 东海明珠依旧光华幽幽,一片寂静中,季辞似听到了什么悄然逝去的声音。 低头一看,是自己左腕的那根红线。 原本红若朱砂的线,此刻竟以肉眼可见之势变得黯如枯草。 仿佛轻轻一碰,就会寸寸碎裂…… 心毫无防备的狠狠一痛,季辞眸中陡然多出无数血丝。 “封锁仙界一切出口,找到帝后!” 离开仙界的出口皆已被封锁,不过这些与赵淮归无关。 她来到空空无人的堕仙崖,这里很安静,只有猎猎风声。 传闻堕仙崖是女娲补天时遗漏之处。 如今,这里成了仙界的惩戒之地。 坠入其中,则魂飞魄散,彻底消失于三界之间。 数万年来,坠入堕仙崖的仙人屈指可数。 赵淮归曾觉得那些仙人很傻,仙没有生老病死,没有颠沛流离……既已拥有了这世间无上的福气,为何还要自取灭亡? 如今她懂了。 可惜却懂得太迟。 罢了,罢了,这千年的一切权当只是一场梦。 梦醒之后,赵淮归与季辞再无干系……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,赵淮归没有回头,却已知来者是谁。 季辞看着那纤瘦的背影在崖边摇摇欲坠,伸手之际却见她又上前了一步,胸口一窒,心急如焚。 “九儿,回来!” 赵淮归转头,寒凉的崖风吹散她的发丝:“回?我能回到哪里去?” 泪已干涸,一如她曾深深信他、爱他的那颗心。 脸上的那一片冰凉,一定不是泪,而是这崖间的冷雨。 四目相对,赵淮归苍白的宛若这天地间的一缕孤魂。 季辞骤然想起大婚那夜,烛影摇红。 盖头下的她羞涩抬眸,眸光撞入他眼底,如若惊鸿…… 那样的女子,是如何变成如今这么形同素缟的? 赵淮归苍白的唇微动,平静无波的声音继续从风中飘来:“帝君曾说,赵淮归就是坠入轮回,你也要生生世世将她找到。” “所以她决定,唯有魂飞魄散,方能脱身。” 她的眸光那么黯淡,似在诉说旁人的事。 季辞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,上前想伸手拉住她,却见自己左腕上,那红线正褪去最后一丝鲜红色泽。 那是赵淮归对他的情愫。 他曾以为不管这天下人如何看待他,总归她不会离自己而去。 而今,她却站在了风声凄凄的堕仙崖前,心如死灰地流着血泪。 季辞眸心痛如绞,狠声开口:“九儿,你回来。往后余生,孤绝不负你!” 不负? 千年之前,是谁也说过同样的话? 为何仙也如此善变,连自己许过的誓言都能忘? 赵淮归淡笑,那笑容融在风中,没有分毫温度可言:“你我,早就没有余生了……” 言罢,她纵身一跃,坠向深不见底的崖底。 闭目之际,却有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! “赵淮归,我不许你死!” 是季辞! 他双目通红,如同染血。 赵淮归从未见过这样的他,没有了所有的冷静和深沉。 勾唇之际,一滴血泪顺着她的下颌滑落,掉进了崖下的浩渺虚空中。 山崖下的风似在卷着她往下坠去一般。 她伸出手,在季辞惊恐绝望的眼神中,一根根揭开他的手指。 她一字一顿:“赵淮归祝君,永生永世,万古长青。” 堕仙崖如有冥冥之力,饶是帝君,在此也不过一介凡人。 “九儿,”季辞心急如焚,“不要,九儿——” 这时,他腕上那根红线瞬间褪去了所有色泽,一声脆响,彻底断裂。 赵淮归也挣脱了他的手,素白的身影慢慢坠入了虚无…… 他猛然扑上前,伸手徒劳想拉住赵淮归,却被急急赶来的仙卫死死拽住。 “放手——”季辞反手狠狠一掌。 他在堕仙崖没了仙力,不过一介凡人,却生生将那拽住他的仙卫打得吐出血来。 然而更多仙卫死死拦住了他。 “帝君,这可是堕仙崖!” 堕仙崖,坠之则灰飞烟灭,仙卫誓死保护帝君,自然不会目睹这种事发生。 不过转瞬之间,崖下已是苍茫浩渺,再不见赵淮归的身影。 冷雨戚戚,风吹雨雾,似赵淮归的一袭素缟白裙,冰冷而徒劳地打在季辞手背上。 他心像被陡然抽空了一块,轮廓分明的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,那双眸却猩红无比,仿佛下一瞬就要溢出血。 “快带帝君离开此地!”为首的仙卫间季辞神色有异,唯恐拖下去会再出变故,急急吼道。 众人将季辞生生从堕仙崖拖离,仿佛下一秒这安静的深渊便会吞噬他骸骨。 季辞嘶吼着被拖离堕仙崖,狂怒之下将一道仙力朝身后拍去。 数名仙卫当即倒地,季辞回头抽出万诛剑,然而一仙卫已飞身拦在了剑前:“帝君,帝后已薨,请帝君回宫!” “请帝君回宫!” 忠心耿耿的众仙卫,尽数跪倒在地。 季辞寒意煞人的剑尖轻颤,一如他心头的痉挛。 “天宫不可一日无主,况且帝姬香芩身怀有孕,为了苍生,为了后嗣,望帝君三思!”仙卫不惧肃杀剑气,继续叩首谏言。 “望帝君三思!” 季辞后背僵直,脑海中掠过万千种种,心内却始终空荡一片。 四周静可抛针,唯有风声猎猎。 许是过了一瞬,对众仙卫而言又似过了漫长一生,季辞手中的万诛剑终于重重落地,剑气激起一片乱石。 他没再看那片山崖,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。 纷纷扬扬的雪静悄悄落下,笼罩寂寂山崖,掩盖天地尘嚣。 仙宫已许久未下过雪,白雪将万诛剑掩埋,亦将仙门前的血迹掩埋,放眼望去一片茫茫,灰的是天,白的是雪,巍峨的是宫阙……浩渺仙宫,寒意入骨。 季辞生平头一次感到极冷。 那冷意落在肩头时,如赵淮归拂面的长发;落在手背时,似抬手轻抚她脸颊时,从她鬓发间垂落的明珠步摇;落在脸颊时,像是她流下的血泪,浸润着他…… 恍然间,有虚无的声音在季辞耳畔抚过。 赵淮归在唤,渊郎,渊郎。 他听见当初的她轻声在问:“渊郎,如今你已是帝君,会否如人间的帝王那般,三宫六院莺莺燕燕?” “饶是倾城绝色,在孤眼中也不及你分毫。弱水三千,孤此生此世,只取你一瓢饮。” “若反悔呢?” “若孤反悔伤了你的心,将心挖出来赔给你……” 往事如酒,越酿越浓。 季辞心内像有钝刀搅动,雪下得太密,密到他无从喘息,那寒凉的气味像极了血,在鼻尖萦绕不去。 他大步往前,长袍却被寒风扯动。 这风,这雪,都似在拉扯着他、阻拦着他,想将他带到那堕仙崖边,送他抓住那未脱落的红线,以至于每走出一步,脚步都更凝滞几分。 然而他终是一次也未回头。 有些事,已无法回头。 季辞独自站在空空荡荡的九霄殿中,面色冷沉。 他杀苏烈,杀季辞,只为维护皇权,他有何错? 偏偏赵淮归说他做错,身为帝后,竟丝毫不体谅他的身居高位的一番运筹帷幄,这样的帝后,要之何用! 可为何看着她跳下堕仙崖,他竟会心痛如绞? 季辞眉心蹙起,无论睁眼还是闭目,她这千年来的喜怒哀乐都会一点点浮现在眼前,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心头痛楚。 数千年前,他曾是这仙宫的帝储,在仙魔一战中伤及仙魂,致使情窍不通,被父王削去帝储之位,沦落了为大荒之地的一介废储。 情为何物? 季辞已遗忘太久。 登上帝位时,有仙兆官曾曰,苏烈之女赵淮归,生来情窍极深,与他恰似一阴一阳、一正一反,乃佳偶天成。 后来那仙兆官被他赐死,他情窍不通之事,自此无人知晓。 在遇到赵淮归时,他的确有过心动,他以为那便是情。 可那情只达眼底,不达心间,许下诺言的一瞬或许真挚,诺言却如肤浅无根的水中浮萍,一朝秋风起,便枯黄逝尽消散于无…… 季辞闭目,窥向自己的仙魂。 他乃白泽所化,魂气透着无上的威严,唯独心的位置缺了一块。 那缺失的情窍,被遗失在了仙魔大战的荒原中,再无找寻不到。 如今,空缺的地方涩涩透着风,虚无的痛楚涌入四肢百骸,每思及赵淮归深一分,便痛得更厉害一分。 季辞握紧双拳,指节阵阵泛白。 定是错觉。 既无情,又怎会痛! …… 入夜,白雪依旧飘飞。 一身华服的香芩柳眉紧蹙:“这么晚了,帝君怎么还在九霄殿?难不成今日又不来宁远宫了?” “娘娘且放宽心,如今这仙宫之中只有娘娘一位,殿下还能忘了您不成?再说,娘娘还怀着帝君的子嗣呢。”身旁的仙婢碧儿劝道。 香芩轻抚小腹,冷笑一声:“即便没有这个孩子,帝君也绝不会冷落本宫……那赵淮归算什么东西,竟也妄想同我争宠?” 宫婢碧儿正待点头接话,眼角的余光,忽然瞥见窗外有道熟悉的纤瘦白影。 定睛一瞧,那白影却一闪而过,诡异地消失在了她视线里,着实将她吓得惊叫一声。 “怎么了?”香芩不满碧儿一惊一乍。 碧儿打了个哆嗦,害怕得压低了嗓音:“奴婢……奴婢似乎看到外头有人!” 香芩漫不经心:“这么晚了,自然是值夜的宫婢。” 碧儿嘴张了张,结结巴巴再出声:“奴婢……奴婢看到的好像是帝后赵淮归。” 赵淮归曾是仙宫唯一的帝后,她的身形,碧儿再熟悉不过。 “你说什么?”香芩一惊。 碧儿是香芩贴身婢女,替她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,此时额上已不知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:“娘娘,该……该不会帝后的魂魄找来了吧?” 雪落无声,夜色如一张大网,将偌大的仙宫网罗其中。 话音落下,二人才觉这宁远宫实在静得出奇。 “闭嘴!”香芩咬牙,强作镇定,“定是你眼花看错,她已灰飞烟灭,哪来的魂魄,怎可能出现在本宫面前?” 碧儿讪讪擦去额上冷汗,连声点头应是。 “你出去看看,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!”香芩接而吩咐。 碧儿后背发凉,对上她的目光却不敢不从,壮着胆子走出门,外头的雪地里别说是人,就连半个脚印也没有。 她飞快看了几眼便急急转身,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物。 那是一朵玄璃花,一看便知是刚摘下不久,夜间花瓣本该闭合,此刻却片片张开。 谁人不知赵淮归是玄璃花修炼成仙? 碧儿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,几乎吓得瘫软在地,连滚带爬朝门内逃去:“帝姬娘娘,帝姬娘娘,赵淮归的冤魂回来了——” 一记耳光狠狠朝碧儿扇来。 香芩咬牙切齿,强忍心头惧意:“是嫌动静闹得不够大吗?快把这东西给本宫扔出去!” 碧儿哪里敢碰那花?连忙施法术将花扔远。 晶莹的花瓣在半空中碎裂,似有鲜血渗了出来。 碧儿见状已是脸色惨白,定睛再一瞧,玄璃花滚落雪中,已然不见了踪影。 地面干干净净,哪有什么血? 这夜,宁远宫灯火通明,香芩与碧儿两人遍体生寒,一夜未眠。 …… 次日,众仙进谏,请季辞为赵淮归立衣冠冢,处理身后事。 季辞不准,众仙于是再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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